
電影《女孩》劇照
2025年華語電影的年度關鍵詞里,“回望”與“長大”因一部《女孩》被寫得分外清晰。舒淇以本名“林立慧”完成導演處女作,帶著明顯的自傳性回到20世紀末的臺灣,以一個女孩的成長路徑直面家庭暴力與代際傷痕。影片入圍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,隨后入選第50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“中心展映”單元,又在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斬獲“最佳導演獎”,影片向觀眾和業界傳遞出舒淇導演的創作立場:拒絕廉價的和解與療愈,用準確的觀察和克制的表達,去呈現傷口的形狀與疼痛。
影片開場是潮濕的港城氣息:基隆的晨霧、鐵道與天橋、遠處若隱若現的汽笛聲。鏡頭對準一座橫跨鐵道的陸橋,它不僅僅是一處地標,更是一次明確的美學宣告:這正是侯孝賢在電影《千禧曼波》中讓Vicky(舒淇飾)踱步其上的基隆中山陸橋。橋的再現,是向侯孝賢的致敬,也是視角的轉位:從被凝視的“Vicky”到舉起鏡頭的“林立慧”,從向前走的迷惘到回頭看的清醒。
影片沒有華麗的情節鋪陳,一切都從一個孩子的沉默目光展開:林小麗是內向敏感的長女。每當父親(片中名為“男人”)醉酒歸來,門外鑰匙的鏗鏘聲和摩托車引擎聲就會讓小麗猛地緊張起來,她慌亂地躲進狹小的塑料衣柜里,聽著腳步聲、呼喝聲在外面漸漸響起。在這些鏡頭里,舒淇并未直接拍攝身體上的毆打,而是用聲音構筑暴力將臨的氛圍:歸家的摩托聲、鐵門被拉開的聲響、拉鏈拉合的聲音……隨著音效逐步逼近,觀眾也被牽引進入小麗的恐懼中。導演在采訪中直言她不想“消費”暴力,而是要讓觀眾進入承受者的主觀知覺,理解恐懼如何被聲音層層疊加并常駐體內,這種鋪天蓋地的恐懼逼近的聲響,正是受害者視角中暴力的本相。
片中,父親從未向母親(片中名為“女人”)釋放過哪怕一絲體面的溫存。他的語言幾乎只剩呵斥,交流被壓扁成命令與沉默:鑰匙叮當、鐵門拉響、腳步逼近,隨后是讓人收攏呼吸的短促指令。仿佛連“看見他”都不必,恐懼已先到場。在這樣的權力語法里,禮貌被理解為施予與施舍,體貼等同于丟權與示弱;他不與母親對話,只把她當作需要被驅使、被糾正的對象。于是,溫言被視為多余,輕柔被當作羞恥,尊重被貶為一種可以隨時收回的賞賜。家務與照料被他默認為母親的職責,情緒發泄也以她為承受體。連最基本的邊界都被剝奪:他不允許女兒們關上臥室的門,私密被當場取消,家的空間被改寫成他的領地。長期的冷暴力與日常羞辱把母親壓進雙重角色:一面是永不停止的勞作機器,一面是隨時可供泄憤的出氣口。
而母親既是受害者,又在不自覺中成為暴力的傳遞者,但影片拒絕把母親僅僅寫成施暴的一方。在電影最具張力的一場雨戲中,舒淇以幾近沉默的鏡頭語匯,完成了母親與女兒之間最痛的分離。大雨滂沱,女人把行李袋遞到女兒手中,又塞進一張寫有大姨地址的字條,決絕又克制著顫抖。就在這之前,那個咬牙切齒的男人吐出一句:“你們都是我的,跑不掉的。”這句臺詞像鐵鉗一樣鉗住了全家的命運。女兒在鐵門外驚恐地看向母親,第一次清晰地說出:“媽媽,你和他離婚吧。”這是孩子的醒悟,也是對母親艱難的求助。母親并非一時沖動地將孩子推走,她看見了女兒夜夜蜷縮在狹窄破舊的衣柜里,以及在她被施暴時女兒捂住的耳朵埋起的頭;她記得男人禁止兩個女兒關上臥室門的命令;她也深知,這個被暴力與羞辱吞噬的空間,終究會將下一代也拉進深淵。于是在傾盆大雨之中,那一推不是拋棄而是艱難的托舉,不是割舍而是微弱的拯救。
舒淇曾談到片場有一場母親做完家務、把碗放上架、雙肩忽地卸下的長鏡頭,她坐在監視器前落淚:“光是做一個家庭主婦就已經很不容易了。”這種理解不是為母親開脫,而是把代際創傷置于具體生活之中,承認很多東亞家庭的愛與恨、托舉與壓迫往往糾纏為一體,彼此難以分割。影片最終讓女兒在成年后與母親重聚,沒有煽情對白,只有一碗面與滴落進湯里的淚。舒淇明確強調:這不是和解,“父母對孩子造成的傷痛沒有辦法被撫平”,但相聚與理解仍可發生。更溫暖的是,如果家庭是封閉的黑屋,那轉校生李莉莉的出現,就是一道刺破陰霾的光。莉莉大膽隨性,坦率而無懼,她帶給小麗一個全新的世界觀。兩個小女孩在街頭奔跑、在KTV里放聲高歌、在屋頂竊竊私語“長大后要不要一起逃走”。導演沒有讓這種力量成為又一次苦難:當兩名少女半夜出走、街頭游蕩,本可以“輕易”落入更大的傷害,但影片讓她們遇到一群并不帶威脅的少年,一起騎車兜風、到海邊扔石子、短暫地把惶恐與戒備交還給夜色與海風。這個選擇不是“撒糖”,而是一種明確的導演立場。這段“非戲劇化”的處理,也對應影片更深的命題:女孩之間的結盟,不必經由宣言;她們以陪伴與彼此照看,把對方從被注定的命運里輕輕拽出一小步。
《女孩》的觀看快感,很大一部分來自環境與年代感的真切。攝影師余靜萍以自然光與手持鏡頭建立起一種粗顆粒的質地,剪輯由張叔平坐鎮,音樂由林強擔當,這些元素共同生成了一種記憶的皮膚:鐵皮屋的晃動聲、塑料拖鞋、KTV包廂、MTV時代的街頭光影與電視機里閃過的流行歌手影像,讓影片的時代背景確立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臺灣,時間向90年代延伸。這是一段社會轉型、流行文化洶涌生長的時期,也是很多家庭結構與私密關系并未同步現代化的時期。《女孩》把這兩個速度不一的時代并置,才讓成長顯得如此艱難。在美學風格上,《女孩》可見侯孝賢電影的影子:留白、長鏡頭、從生活肌理里抽象出結構性的情感。影片更明確地把“曼波橋”作為開場母題,從聽覺入手,先讓觀眾聽見那個年代再進入影像。但與此同時,舒淇并未沉溺于致敬游戲。她作為導演更在意的是看見“人物關系”與“塑造人物”。她讓角色在真實空間里自然呼吸,不以戲劇性為唯一評判標準,而以情感倫理是否站得住為底線,這也是影片為什么常常“慢”,卻能慢得有理有據、有味道、有意蘊。《女孩》在多個重要場合上都收獲了熱烈回響,但它最值得肯定之處,未必是節奏與結構的成熟,而是一種罕見的誠實:它不把“傷痛終將治愈”當作金科玉律,不為觀眾編造一個所有人終歸相擁的結局。舒淇的公開表述很清楚——她不相信快速的、被動員出來的原諒與和好,她更愿意把鏡頭留給面對。這既是對受傷者的尊重,也是對施害者的提醒:愛不是暴力的借口,忍耐不應成為家訓,門理應關上,女孩配有自己的房間。
如果說《女孩》有一句話在片外回蕩,那便是舒淇在釜山國際電影節頒獎禮上的寄語:“愿所有心里有傷的女孩,都能勇敢地走出自己的未來。”以此回望全片,我們或許更能理解她為何把暴力移開鏡頭、把危險導向溫柔、把母女寫成互相照亮的鏡面,這些選擇讓《女孩》從“苦難敘事”中掙脫出來,成為一部真正關于成長的電影:成長不是被治愈,而是學會在黑夜里看見微光。影片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出現,以及其后在多倫多、釜山等國際電影節的重要展映與獲獎,不僅是對一位影星轉型導演的禮遇,它更像一次行業與觀眾共同完成的凝視逆轉:請把目光從熱鬧的奇觀,挪回到那些被忽視的人與關系上,回到廚房的水聲、港口清晨的潮氣與光。也因此,當片尾曲《如果不是我的》輕輕響起時,我們才會感覺到,影片真正交給觀眾的是一種繼續生活的能力:在仍有陰影的世界里,盡最大可能地,為躲進衣柜里的那個女孩,點一盞燈。
(作者系青島電影學院文學與導演學院院長、副教授)